简心三色爱红蝴蝶

  阳光泉水般干净,知了削尖了嗓门,禾垄里的蛤蟆拐子叫得仿佛要飞,一些红蝴蝶却安静了,她们挥着翅膀,一会落在溪石上,一会落在蓖麻叶子上,一会落在丝瓜花上,一会又飞走了,撵也撵不上。

  我的母亲,像一只扇着翅膀的红蝴蝶哩。

  那时是生产队。父母每天挣工分,收工后打理自家菜地,还得上山砍柴,到田垄打猪草……常见母亲担着夕阳在山坡田垄飘来飘去。天黑了,家家户户开始吃饭,我们坐在墙角,眼巴巴等大人回家。在这连饿带困的等待中,弟弟妹妹睡着了。我和哥哥只好望着对面山影数星星,一颗,两颗……翻来覆去地数,迷迷糊糊,那些星星变成了满天的红蝴蝶。可是,山那边长什么样呢?

  七岁时,可以到山那边去上小学了,很兴奋。踩着母亲的目光,沿着山排小路,转过禾场嘴,便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山沟子。水田在青山脚下层叠延伸,除了几座荒坟在山腰上,一户人家也没有。放学了,绕过山梁,又见那蜿蜿蜒蜒的山沟子。"鬼来了!"不知谁恶作剧地喊一声,鬼崽子们脚一射顿时没了踪影,任凭我吓得头发根根倒竖。慌乱中,毛狞狞的深山野人从母亲的故事里向我张牙舞爪而来,我甚至听见了它吃小孩时那种啃萝卜般清脆的声音,急得大哭,却怎么也叫不出声。忽然,一朵声音蝴蝶般远远飞来,"尕篓--妈在这里--!"母亲!是我的母亲!!她站在对面山头唤我小名,满身风乱,夕阳亲吻着她肩上那担云朵般的柴草。"妈--"我大喊着,眼泪霎时暖遍全身,风一般飞跑,就像一只夕阳下逃命的蝴蝶,每一棵树、每一棵草都在张开臂膀叫我!

  回家后,母亲脸色寡白,缸里舀了瓢冷水灌下又干活去了。夜里,忽然嘴唇发青,一头汗豆子般滚下,身子一会火烫一会冰凉。父亲从床上爬起,抓了碗为她刨痧,大条大条的青痧,黑蝴蝶般爬满了背膀……父亲说,像是闭痧了!山壁上西晒,那样毒的日头,以后别在那割柴。母亲说妮子第一次走山路,照看着点。

  柴,是村里可以换钱的东西。有时天没亮,母亲驮了刀就上山,上工之前,一担沾满晨雾的柴草已整整齐齐摆放在门口坪上。我喜欢母亲的柴草,捆扎得干净利落,一点也不含糊,柴草上总会插着几枝好吃的野果子:山稔、吊茄、米筛籽、饭汤皮、猴嘴子……那是母亲随手为我们折下的。四五月间,母亲担着太阳从对门山峺下来,柴草上插着肥艳艳的映山红,就像一只美丽的蝴蝶。我们一把把扯下,丢进水缸里,花朵一群群浮动着,洗净,放进嘴里,酸津津的美,解了不少馋。

  逢圩日,母亲总是将干透了的柴草团贴实,用篾青拦腰一扎,成齐身高的两大捆,挑到十里外的油石墟上去卖。翻山过峺,一脚石子一脚泥,换成几角钞票,又翻山过峺,一脚石子一脚泥回来,舍不得在圩上买点东西充饥。六岁的我已能帮着做点家务,母亲既爱又疼,几次三番说:"下次到圩上,给你买对红绸带,扎在辫子上,像两只蝴蝶,街上的细妹仔都有哩!"母亲握个喝光了的水碗,眼光罩着我,仿佛她的女儿真变成了一只美丽的红蝴蝶。

  我心里美滋滋的,从此眼巴巴地盼着,一年,两年,三年……母亲一次次从山背面回来,我则一次次将幼小的失望藏起--母亲,是不是把我的红绸带忘在山后了呢?

  十岁那年,母亲躺进医院,几个月,没有回来--她做了胆囊切除手术。我哭,梦里常是她挑着柴草的身影。手术后的母亲身体虚弱,却依然挺着身子做各种农活。父亲是村支书,除了打理田地,终日为村里事忙得没落屋。我和哥哥,则很自然地把她的割柴活扛了起来。那是割一种叫芦箕的柴草,密密实实风一样长满山冈。剃头般连片连片割下,晒干,一把一把塞进灶膛,火焰"哧溜"跳起,红蝴蝶似地飞满灶膛,一眨眼就没了踪影。早晨、傍晚、周末,只要有空,我们就上山。我和哥哥赤着脚,手握镰刀,脚踩山壁,挥汗如雨,生命就这样紧紧贴服在群山上。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山里的蝴蝶飞了一茬又一茬,我对山的认识也长了一截又一截……

  初中毕业后,我考入师范,家里何等高兴啊!母亲说,他爸,给伢子买辆单车吧,斜杠的,扎红绸带的那种。父亲隐隐作笑。不巧几天后,母亲旧病复发,到医院时,结石已散入肝管,一家人跌入阴云里。村里人说,妹子迟早是别人家的,不如省了读书的钱来医病。

  我没吭声,每天握把茅镰上山。"嚓嚓!……嚓嚓嚓!……"那些芦箕大片大片倒落下来,一行一行排满山梁。等芦箕晒干,我学着母亲的样子,一捆一捆扎好,希望能担到墟上去卖。

  父亲把家里养了十多年的母猪卖了。入学前一天,他用自行车驮我到县城,一一为我挑选学习生活用具,还奢侈地买了瓶漂亮的洗发水。一早,虚弱的母亲和我同坐车上,和父亲、舅舅一起陪着送我去赣州入学,之后,医院治疗。路上,母亲拿出梳子,为我扎一个高高翘起的马尾辫。她一边认真地梳着,一边命我抬头挺胸伸直腰板,又细细叮嘱我在外读书做人的道理:"咱妹崽子,考出来不容易,在外手脚勤着点,脑子活络点,要懂规矩,做任何事都要有模有样……"又交待了许多生活细微之处,说着说着,声音便哽了起来,头扭过窗外,很久说不出话。

  她想什么呢?是想起了我的红绸带么?

  一个月后,收到父亲从省城寄来的包裹,拆开,是一件红雪花呢短大衣,还有一件新织毛背心。我拿着它,摸着领口钩着的那一圈漂亮白花牙边,想着母亲病床上的背影,眼泪啪嗒啪嗒落下……

  母亲最终没给我红蝴蝶的惊喜,却用了一生的汗水,让她的子女从山中如蝶般破茧而出……如今,我坐在城市灯火一角,母亲遥望在乡村深处,她孤独么?红绸带,终于衰老在深山记忆里。

  最近,母亲电话说冷。我听后,上街到处找一种绒线围脖。我想买红色,系在脖子上,让那个背影永远鲜亮温暖。

(本文由简心授权发布,

摄影:客庶无忌。)

作者简介:简心,本名郭玉芳,年9月生,江西上犹人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江西省作家协会理事,鲁迅文学院27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。现供职于江西省赣州文学院。东莞文学院第五届全国签约作家。

作品散见于《诗刊》《山花》《文艺报》《中国艺术报》《红豆》《绿洲》《芒种》《雨花》《北京日报》等,入选人教版《语文》八年级配套阅读辅导教材等,获首届客家文学奖、中国作家网全国征文奖、中国新闻社世界华人奥运征文奖、江西报纸副刊好作品奖等。著有散文集《被绑架的河流》、长篇传记《五弦挥红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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